在咸阳渭河南岸的安谷村,麦收后的田埂上还留着镰刀划过的痕迹。姜兰芳老师盯着自己的手出神——这双手,既种过麦子、摘过棉花,也握着笔写了四十多年字。作为关中平原少有的农民女作家,她用《婚殇》撕开农村女性的生存隐痛,用《城中村的女人们》记录城镇化浪潮里的迷茫,如今又跟着年轻人学拍短视频,把田埂上的故事搬上屏幕。近日,西安外国语大学“觅泥土馨香,寻秦川犁笔”实践团走进安谷村,听这位用嫁衣换过书、在废作业本上写过诗的农民作家,讲述她与文字的半生纠缠。
一沓废作业本里的文学梦
姜兰芳老师的书桌抽屉里,锁着一沓泛黄的纸——那是女儿小学时用过的作业本,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纸页边缘卷着毛边,铅笔字迹被水洇过,有些字已模糊不清。“这是我最早的‘书稿’。”“那时候没钱买稿纸,孩子写完的作业纸,翻过来就是最好的本子。”
文学的种子,早在初中课堂就发了芽。“我的作文总被老师贴在教室后墙,全班同学都抄。”姜兰芳记得,有次写《我的母亲》,她写母亲凌晨三点起来磨镰刀,露水打湿裤脚像“撒了层白霜”,老师在评语里写“字里有汗味”。这份肯定,让她在放学路上都揣着铅笔头,见了村口老槐树、井台边的石碾子,都想记下来。
但命运没给她从容写作的机会。19岁高中毕业后,为给弟弟换彩礼,她早早嫁入安谷村。新婚那晚,红绸嫁衣还没焐热,她就揣着婆家给的20块“压箱钱”,跑到镇上废品站换回一摞书——有缺页的《红楼梦》,有卷边的《鲁迅杂文选》。“婆婆骂我疯了,说‘嫁衣换废纸,日子过不成’。”“可我知道,这些书里有我要的东西。”
婚后的日子像磨盘,转得人喘不过气。白天在地里割麦,腰弯得像张弓;晚上哄睡孩子,就着煤油灯在作业本背面写。有次写《灶房记》,她描述母亲蒸馍时“面团在手里翻跟头”,写到一半灯芯灭了,摸黑摸到灶台上的火柴,烧了头发也没察觉。“那时候不觉得苦,就觉得心里有好多话,不写出来能憋死。”
图为实践团成员采访姜兰芳老师 岳思滢摄
笔尖上的女性群像:从悲情到光亮
“女人的苦,不全是掉眼泪。”姜兰芳的《婚殇》里,有个细节被读者反复提起:女主角秀莲被丈夫打骂后,第二天照样天不亮就起来喂猪,给猪添食时,“眼圈红着,手里的瓢却稳得很”。这个细节,来自她邻居的真实经历。
“秀莲们不是只会哭,她们有股子韧劲儿。”姜兰芳说,写《婚殇》时,她跑遍了周边五个村子,听了二十多个女人的故事。有位大婶被丈夫打断过肋骨,却在麦收时一个人割完三亩地;有个姑娘不堪家暴跑回娘家,却在暴雨天偷偷回去帮婆家抢收玉米。“这些故事压在我心里,不写出来像揣着烙铁。”
这部直面家庭暴力的作品发表后,有读者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路来找她。“有个媳妇攥着书哭,说‘你写出了我不敢说的话’。”姜兰芳给她倒了碗糖水,听她讲了一下午。后来,这个媳妇鼓起勇气离婚,现在在镇上开了家裁缝铺,逢年过节还会给姜兰芳送块布料。“这就是文字的用处——它能给人撑腰。”
近年,姜兰芳的笔锋渐渐转向温暖。新作《抗旱记》里,她写村里女人凑钱买水泵,白天在地头轮流守着抽水,晚上围在井台边择菜,“月光洒在她们脸上,汗珠子亮得像碎银”。“关中的土地不只有寒冬。”她说,年轻时总觉得要呐喊,现在才明白,苦里生甜的劲儿更动人——就像麦子,要经过寒冬、春雨,才能在夏天晒出金黄。
从田埂到屏幕:把故事种进更多人心里
“刚开始学拍视频,手都抖。”姜兰芳的手机壳上贴着块补丁,是她自己缝的。去年春天,村里年轻人教她用抖音,她总把“开拍”说成“开演”,对着镜头紧张得忘词。有次拍讲解《婚殇》的视频,她站在自家院子里,讲着讲着突然蹲下去——原来看到院角的月季开了,“得让花也进镜头,它也是故事的一部分”。
现在,她的视频成了独特的“乡土频道”。“有个西安的大学生,看了我的视频来村里找我,说想写他奶奶的故事。”姜兰芳带他走了三天田埂,看了奶奶种过的菜地、用过的纺车,“那娃写的《纺车转啊转》,后来发表了,还寄了本给我。”
她最大的心愿,是建个“农民文学组”。“就像以前村里的互助组,大家凑在一起,你帮我看看稿,我陪你找找素材。”去年秋收后,她在村里小学的旧教室里组织过一次读书会,来了十几个村民,有老太太带着针线筐,边纳鞋底边听她读诗;有年轻媳妇抱着娃,娃哭了就出去哄,回来接着听。“那天读到《麦收谣》,有个老汉突然说‘这写的就是我媳妇啊’,眼泪直掉。”
泥土里长出来的字,最有劲儿
姜兰芳老师的书架上,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本《白鹿原》。书页被翻得卷了边,空白处写满了批注。“陈忠实写的,就是咱关中的骨头。”她说自己最佩服的,是作家对土地的敬畏——就像种庄稼,得深耕,不能浮在表面。
如今,她还保持着每天写三百字的习惯。“字是从土里长出来的,得带着土气才活。”她指着新作《春播》里的句子:“娘把种子撒下去,手在土里按了按,像给娃盖被子。”“你看,这不是我编的,是我娘真这么干过。”
图为实践团成员与姜兰芳老师的合影 岳思滢摄
采访结束时,夕阳透过窗户,在书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。姜兰芳老师指着窗外的田野,轻声说:“你看那片麦子地,就算我站在这儿,也能闻见麦香。文字也是这样,只要根扎在乡土里,在哪儿写都能带着劲儿。”她低头翻开新稿纸,笔尖落下时,仿佛又听见了田埂上的风。